“低苦艾乐队那首《兰州兰州》,开头部分气喘吁吁的脚步声真的很妙,脚步声结束,口琴声响起,开口第一句居然是美猴王、花果山这样的意象,唱到结尾处,那句‘兰州到喽’,连我这样的异乡人都觉得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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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我跟低苦艾乐队的主唱刘堃是老朋友了,从他上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跟着他们乐队参加过不少演出。刘堃身上有一种将兰州抽象化的能力,但又不过度依赖兰州。”韩松落说。
谈论这些时,《新周刊》记者正和作家韩松落坐在兰州一家名为“野谷艺韵”的茶社的二楼喝茶,店内装修典雅古朴,用了很多老牌匾装饰,一楼设有秦腔茶社,夜晚偶有秦腔表演。
△县城秦剧团于麦收后在山村演出秦腔。/受访者提供
韩松落点了两杯“三泡台”,据说这是一款源于盛唐,自明清传入西北的地方特色茶品,内含春尖茶、红枣、桂圆干、葡萄干、冰糖、玫瑰花、菊花、枸杞等原料,将以上果干悉数倒进茶碗,留给茶水的空间并不多,一口就能饮尽,味道格外清甜爽口。
此刻,黄河铁桥就在眼前,兰州4月份的旅游旺季还未到,但街上往来的游客数量已然不少。作为中国唯一一座被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兰州被黄河切成两半,南北两山夹河而立。拥有河流的城市无疑是幸运的。
△兰州,是黄河唯一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受访者提供
“你现在身后就是《兰州兰州》里面唱到的白塔山,‘再不见风样的少年格子衬衫一角扬起,从此寂寞了的白塔后山今夜悄悄落雨’,在兰州有一种好玩的说法是,登过白塔山的情侣都会分手。”韩松落说。
此刻,往返白塔山山顶的缆车上正坐满了人。
一、在兰州,处处是意外
飞机是在傍晚抵达兰州中川机场的,4月初的傍晚,天还没完全黑透,俯瞰兰州,西北特有的地貌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荒凉与悲壮,仿佛瞬间置身于如神谕般宏大的沉默和肃穆之中。
△“灰扑扑”的兰州。/b站视频截图@Da尧
对BDO 爱好者而言,兰州市区随处可见绵延起伏的山脉,常令人感到欣喜和敬畏,继而滋生平静。乘坐机场巴士去市区的路上,看着道路两旁不停闪过的风景,记者的音乐播放器很自然便切换至与兰州有关的民谣。
野孩子乐队的《黄河谣》中唱着“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日头总是不歇地走,走过了家走过了兰州”;低苦艾乐队《兰州兰州》里唱着“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兰州,路的尽头是海的入口”;哪怕看见路边抽烟的人,都能自然哼出那句“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韩松落每次坐飞机回兰州,在飞机准备降落的三四十分钟里,看着窗外的景象,常觉得陌生,“我并不了解我生活了30多年的城市,以及这座城市周围的方圆几百公里”。
某个黄昏时分,飞机准备降落前几十分钟,韩松落再度从窗口望去,突然看到一片峡谷,它看起来异常雄伟,落日映照下,像一簇簇峥嵘的火焰,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大地上,“到底是我的幻觉,是另一座城市,还是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兰州?这个谜,我始终没有解开”。
在韩松落看来,兰州不管形还是神,都不太像城市,但也不像农村,更不像荒野,它更像所有的一切加到一起,再平均一下——“这里没有成熟文明惯有的腔调,没有套路和装扮,在兰州,野山和闹市混杂,人迹和神迹并存,到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不能按套路解读,没有编号,没有档案,没有前科,没有模仿者,带着一种粗粝的灵气。”
“在北、上、广这些城市,即便有秘密,也不让人意外,但在兰州,处处是意外,处处半人半谜,而这些意外,似乎和山与野有关。”韩松落为这些秘密感到惊讶,就像他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些荒山、峡谷和河流,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又在预料之外,“这些秘密那么小,又那么大,很少被人讲述,没有因被千人万人讲述而变得稀薄,它们就那么浓烈地、深挚地、面目不清地站在那里,等待有人整理”。
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韩松落极力避免让自己成为某个具体地方的写作者,他不想给自己加上“西北”的标签。一方面是因为彼时他写的很多东西,大都关乎电影、娱乐、时尚和流行音乐,不便给自己加上地域标签;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网络让他觉得地理属性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此外,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出生于新疆,在那里长大,后来才搬至兰州。少年时期的迁徙,让他的地域观念变得淡薄,他说:“我以飞地的姿态存在,但作为飞地本身,我似乎也没有体现任何一个地方的特征。”
韩松落不太希望自己被贴上“西北作家”的标签,因为人们常带着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期待在小说中看到自己理解的西北元素与乡土故事。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旅行时的“游客凝视”,从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凝视对创作而言是一种干扰,而当写作者力图违背这种凝视,亦要付出代价。
韩松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写作,给西北增添一些新的元素、一些新的理解角度,于是他一面接过标签,一面对标签进行深加工,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的反驳。韩松落不再以“飞地”的姿态存在,慢慢开始落地,谈论自己的故乡,他开始在小说里讲西北人如何生活,讲西北人特有的交友方式和边界意识。
在《春山夜行》这篇小说里,他写到,想要跟西北人打好交道,需要适时坦露自己的“心诚”——“所谓心诚,就是要有仪式,要给对方小小抬举,也接受对方的小小倨傲,要亮出自己的一生,泥沙俱下,无论善恶,来换取对方的一生。双方都不求甚解,也不当这是告解,要有过耳就忘的准备,就像在沙地上浇水,不期望能够有多少渗留。这其间也有分寸,有权力高低的试探,较为卑微的那个,要亮出更多不堪,说出更多秘密,地位略高的那个,则可以适度保留,但谁也不能当真,话语过后,酒醒之后,这就是沙地上的水痕。而盟约已经悄然缔结。”
如韩松落所言,兰州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很大,却一直被冷落和忽视,亟待人们整理挖掘。韩松落正在用他的文字,记录兰州的秘密——“你必须要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觉醒,才能开出独属于这里的天眼,才能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
△美丽的青海湖。/unsplash
二、兰州和高速运转的世界比起来似乎慢了半拍
在韩松落看来,兰州和高速运转的世界比起来似乎慢了半拍,与此同时,这座城市又极大保留了生活的烟火气,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保护,“我也可以不用那么赶,也慢上那么半拍,表达一些不合时宜的看法,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每座城市都有其独特的空间与时间记忆,而食物,无疑是一座城市最直观的口述史。兰州是一个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地方,人们随时随地都能吃到新鲜的牛肉、羊肉。这是每一个初到此处的异乡人最直观的感受,除了体会山丘绵延千里、荒漠漫无边际,更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烤羊排和牛肉面特有的香味。
在这里,高楼林立的大厦旁很可能就是一排排有着地道、正宗的“苍蝇馆子”的平房小巷,有的餐馆甚至小到人们要蹲在门口吃完一碗面,但似乎越是这样,味道就越纯正。兰州并没有兰州拉面,有的只是牛肉面。据说,李先生加州牛肉面一度开设到兰州,但没有开太久,大概是因为对当地人的口味不大了解,而且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
韩松落爱吃肉,尤其是牛肉、羊肉,他不需要在食物上投入太多心力,随便进一家店都好吃,有好几次,他感觉自己精疲力尽,身体状态欠佳,便直奔羊肉馆,“大吃一顿,吃完就觉得自己好了”。
过去十几年间,韩松落将大部分时间用在写随笔和专栏上,即便如此,每年创作一篇小说,积攒下来亦是不小的体量。在韩松落最新出版的小说集《春山夜行》中,跨度最久的一篇,甚至可以追溯至18岁,他的记忆力很好,即便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仍记得彼时的感受和状态。
整本小说集中,韩松落最喜欢的是《五怪人演讲团》,故事发生在1999年,5位女性组成演讲团,去10个城市宣讲各自的事迹,历时半个月,最终在酒泉结束行程。在小说后半段,韩松落用电视剧梗概方式,用寥寥3400字,便写出6个人20年的生活,试图用极快的节奏,突出时间的流逝感。
在这篇小说里,韩松落借主角颜萍萍之口,讲出那句“我们这几个人,都是怪章子”。“怪章子”是兰州话,意为怪人,拧巴的、与众不同的、不合时宜的人,这其中有韩松落的某种内心映照,像自嘲,更像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的“怪章子”后的洒脱。
在媒体人黄佟佟看来,韩松落永远是人群里淡淡的存在,挂着微微的笑,极少说话,脸上有一种少年见人的生涩和羞涩。不过,自韩松落写小说开始,那种过分紧张和谦虚正在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自信和直截了当,黄佟佟说:“韩老师还是那个好人,但是他不怕了。”
乐评人颜峻曾说:“韩松落眼毒心静。他躲在窗后,看路人的发梢,那上面粘着的灰尘、昨夜的噩梦、梦里的血腥和酱油味、气息深处的脉搏、一息尚存的希望。眼毒的人通常心静,因为与世事有距离。而心静的人,我们都知道,其实都包藏着翻云覆雨的海。”
在《五怪人演讲团》中,韩松落还加入了白银案的细节——“此地出现一个杀人狂,专杀红衣女子……杀人狂仍然在活动,他们和杀人狂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样的空气。”
骇人的惨案作为时代背景板,与当地人的生活交汇合流,随着时代一齐滚滚向前,这似乎也是韩松落感受力的起点。对于他儿时成长的农场,于表层记忆,那是一处有白杨、湖泊、草原,如同经过提纯的田园牧歌般的美好存在,但朝记忆深处走去,他一样记得,在农场当管教干部的姥爷等亲戚,每天讲述的全都是各种罪行和惩罚。
这些故事,给幼小的韩松落留下巨大的心灵震撼,他感慨:“红色的野花和杀人放火的罪行共存,碧绿金黄的田野里埋藏着尸体,月亮下的家,与诡异世界只有一墙之隔。”
△兰州附近的山村,百合花盛开的季节。/受访者提供
后来来到兰州,韩松落又迷恋上荒山,他喜欢在兰州的不同荒山间行走,带着某种求死般的壮烈,这样一种将自己放置到危险境地的做法,于他而言,却带着扣人心弦的快感。当夜幕降临,山头荒寂一片,他又能感受到一股难以自持的哀伤。每逢这样的时刻,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投掷到外太空的某个星球,产生一种脱离地球的奇异感受,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超脱。
△盛开的百合花 。/受访者提供
在韩松落看来,他小说当中一以贯之的主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动物感伤,虽然他仍在讲述故事、勾勒情节,但更令他着迷的是呈现复杂的情绪,他用黄昏来临时的秋日湖边来比喻这种情绪——“兰州的秋天非常特别,它会发出一种独特的味道,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有一点腥,天凉之后,带着点汽油味儿,夹杂着毛栗子和红薯味道。站在河边,会产生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一直以来,我试图在文字中呈现的,无非就是这种情绪。”
△韩松落在巴音布鲁克弹吉他 /受访者提供
一直以来,韩松落都偏爱写那种时间跨度非常大的故事,他喜欢将人物放置在一段跨度非常大的时间线上,之后将镜头拉远,把日子浓缩,只见困在时间里的人不停地走、不停地丧失,空留一种无可奈何的流逝感。
在他的小说里,似乎所有人的命运的最终走向都是出走,出走的目的地,并非走向繁华、走向都市,而是走向荒野、走向疯狂、走向一条没有归途的长路。
三、硬核与文艺在兰州缓缓展开
在白塔山前的“野谷艺韵”用餐结束后,韩松落提议去“天斧沙宫”感受一下荒山。“天斧沙宫”是兰州市区一处十分独特的自然景观,位于仁寿山东面的龙风峡里,在那里有着距今约2500万年的红色砂岩,经过长时间的风化水蚀形成一组类丹霞地貌奇观。韩松落感慨:“兰州真的是一个很魔幻的地方,在市区就能看到丹霞地貌。”
等车的过程中,一辆吉普车突然停在眼前。车上戴墨镜的人摇下车窗,兴奋喊道:“松落,干啥去?”车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聊了半天的低苦艾乐队主唱刘堃。“真是不经念叨啊,刚刚吃饭还聊到你了。”韩松落笑着打招呼。
“晚上要不要一起看演出?”刘堃发出邀请,他近期在陪“马飞与乐队”巡演,晚上在“葵”艺术空间有演出,只在兰州作短暂停留。站在一旁的记者,看着眼前戴墨镜的人,突然想到《定西》中的两句歌词——“墨镜和表情都挂在脸上”“如果你想知道关于它的其他事情,我也不会给你刘堃的电话号码”。
此前,记者对西北一带城市知之甚少,即便路过,也大都将其作为短暂的中转站,很少真正停留。
但兰州却实在慷慨,它硬核与文艺的一面,正在人们面前缓缓展开。
一位在兰州的朋友告诉记者,兰州并不是一个随处遇到摇滚歌手的地方,Live House表演也不算频繁。朋友感慨:“你这一趟,兰州的人文关怀拉满了。”连韩松落都说:“兰州可能对初到此地的人比较慷慨。”
与“天斧沙宫”相伴的,是蓝天和烈日,明晃晃的大太阳如刀子般直射下来,甚至能听到皮肤被晒裂的声音。荒山大部分由黄土构成,地表长着耐旱的草,但只有浅浅一层,偶尔还能看到几棵树,韩松落说:“不知是何年何月什么人种下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植物了。”随处可见的还有修建在荒山上的小庙,人们在这些庙里最大的祈求是什么?韩松落用海子的一首诗给出了回答——《我请求:雨》。
从“天斧沙宫”返回的路上,刚一推车门,我们就被网约车司机听的音乐吸引了,他正在听“德国战车”,这是由德国东部地区一群厌倦了工厂生活的无产阶级组成的一支工业重金属乐队,主打无感情、冷冰冰、有着金属般的质感的电子乐风格。这样的工业重金属音乐,遭逢兰州这座西北工业最齐全的重工业城市的乐迷,也算恰如其分。
透过影视作品、文学创作抑或音乐,人们更容易对甘肃滋生一种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会让人在无形中忽视兰州硬核、躁动且文艺的一面。实际上,兰州人的真正生活要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值得玩味。
在“葵”Live House门口等候表演期间,记者再次看到了刘堃,他依旧戴着墨镜,看起来心情不错。没多久,舌头乐队第一任主唱柳遇午也来了,或许现在很多人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在当时,他也曾是时代的弄潮儿。自柳遇午等人1993年组建第一代舌头乐队算起,到现在已有30年,人们开始管他叫老柳。
柳遇午个子很高,头发花白,被完全梳到脑后,扎成小鬏儿。他走路十分有特点,弯着腰,摇摇晃晃。柳遇午讲话眉飞色舞,皱着眉,朝前伸着脑袋,带点夸张,带点戏谑,更多是坦诚,一笑还会捂嘴。
柳遇午走过来,跟众人打招呼,他说,一会儿还要去麦积山路一家小酒舍跑场子,给的钱不多,食客也不一定懂摇滚,好在啤酒管够,跟相熟的吉他手弹唱一晚,又能消磨掉一个无聊的夜晚。
等韩松落和记者赶到这间酒舍时,柳遇午正在弹唱自己写的新歌,他邀请韩松落坐下来和他一起表演,韩松落接过吉他开始弹唱,柳遇午则在一旁敲非洲鼓,他们唱了很多老歌:邓丽君的《恰似你的温柔》、蔡琴的《你的眼神》、姜育恒的《再回首》。昏暗的灯光下,旧时光就这样在音乐声中缓慢流淌。
一位食客突然起身,走上前跟柳遇午握手,他是舌头乐队的老粉丝,喜欢摇滚多年,如今在外地工作,偶尔才有机会回兰州,回来也只作短暂停留,他告诉柳遇午:“很久没回兰州了,今天真的很快乐,谢谢你。”
柳遇午的一句口头禅是“太有感觉了”——分享一句喜欢的歌词,“太有感觉了”;抿下一口冰镇啤酒,“太有感觉了”;唱完一首老歌,“太有感觉了”;当漂泊在外的老粉丝跟自己握手,讲“今晚很快乐”的那一刻,无疑更加地“太有感觉了”。
韩松落问记者:“其实兰州平时没有这么文艺,对你真的挺慷慨啊,从早到晚遇到很多平时轻易碰不到的人,你觉得兰州咋样?”
“今天真的很快乐,谢谢兰州。”